对话｜比尔·盖茨：最担心全球免疫不平等，须防范下场大流行

　　2021年1月27日，全球新冠累计确诊人数突破1亿人。

　　就在这一天，比尔及梅琳达·盖茨基金会联席主席盖茨夫妇发布了他们的第13封公开信——《这一年，全球健康与你我休戚与共》。在信中，他们写道：“虽然过去几个月可能会在历史上留下沉重的一笔，这是整个疫情期间最痛苦的一段时间，但希望就在眼前。尽管复苏之路仍然漫长，不过在这场抗击病毒的战役中，全球在开发新型检测工具、药物和疫苗等方面已经取得了重大胜利。”

　　然而，对于很多国家来说，这条道路将是漫长而痛苦的。盖茨夫妇坦承，眼下全球疫情处于高峰期，美国、英国等国家的死亡人数达到新高，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疫情相关数据可能不会像人们所希望的那样下降，“不过，我们相信即将看到胜利的曙光。”

　　在信中，盖茨夫妇还总结了一年以来新冠肺炎疫情对全人类生活、全球经济发展与卫生事业的巨大影响，并讲述了全球各界通力合作取得的成就，包括疫苗研发与生产领域史无前例的进展，以及慈善事业和基金会在其中的作用，“全球很多公司都在研发疫苗。我们正在获得疫苗的试验数据，同时疫苗的产能也正在提升。随着疫苗接种范围扩大到一定程度，我们将终结此次疫情。”

　　此外，盖茨夫妇还指明了对建设更好的未来至关重要的两个议题：优先解决公平问题和如何防范下一场大流行病。

　　在该公开信发布前，盖茨在西雅图的家中通过网络视频接受了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等媒体的采访。“在大家仍在思考大流行会有多么严重的时候，我们希望可以拿出更具体的想法和行动。2021年会是非常关键的一年，我们必须共同规划，同时着眼于两件事情：一是控制此次疫情，二是为下一次大流行病防范做好准备，投入资金以描绘更具体的蓝图。”比尔·盖茨对澎湃新闻说道。

　　不平凡的疫情年

　　自2009年全职担任盖茨基金会联席主席以来，比尔·盖茨每年年初都会发布一封公开信，同为基金会联席主席的盖茨夫人梅琳达2014年开始也加入了年度公开信的写作。在信中，盖茨夫妇回顾他们眼中的世界，分享他们在慈善领域的工作和思考，并探讨如何构建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

　　比尔·盖茨坦言，当自己在撰写去年的年信时，世界才刚刚开始了解新冠病毒大流行可能造成的严重影响，“尽管我们基金会一直对全球暴发大流行病的可能性保持警惕——尤其在西非埃博拉疫情之后——但新冠肺炎疫情对世界各地的经济、就业、教育和社会生活造成的冲击之大还是让我们始料未及。”

　　在第一次听到“新冠病毒(COVID-19)”这个词仅仅数周之后，盖茨基金会就被迫关闭了世界各地的办公室，与全球数十亿人一起开始适应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对盖茨夫妇而言，生活变成了一次次视频会议、一条条令人担忧的新闻推送和一顿顿微波快餐组成的混沌时光。

　　过去一年多来，新冠病毒已经夺走了超过215万人的生命，上亿人受到了病痛的折磨，全球经济也因此陷入严重的衰退。仅就世界各国的国内生产总值(GDP)总和而言，眼下新冠疫情已经造成的经济损失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的两倍。

　　压力和隔离对人们的心理健康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许多学校被迫停课，坚守在关键岗位的工作人员做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工作，他们自己和家人都承受着巨大的风险。每个国家都有许多家庭遗憾地错过了许多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毕业典礼、婚礼，甚至是葬礼。比尔·盖茨在年信中透露，父亲在去年9月去世，自己却不能和家人聚在一起悼念他，让这场离别倍添感伤。

　　“虽然过去几个月可能会在历史上留下沉重的一笔，这是整个疫情期间最痛苦的一段时间，但希望就在眼前。尽管复苏之路仍然漫长，不过在这场抗击病毒的战役中，全球在开发新型检测工具、药物和疫苗等方面已经取得了重大胜利。我们相信这些工具投入使用后很快便可大幅拉平疫情曲线。 ” 比尔·盖茨说。

　　比尔·盖茨表示，若要把疫苗分配出去，则需要先解决疫苗的供应问题，而现在疫苗的供应又非常短缺，另外各国政府还需要解决国内的物流配送和需求端的问题，故目前这三个方面都有挑战，“此外，由于人们总是担心疫苗是否安全，他们也可能会被各类谣言误导，因此围绕疫苗的沟通工作也是十分重要的。”

　　新冠病毒变异是否会致使疫苗失效是眼下备受关注的问题。对此，比尔·盖茨直言：“可能的情况是，面对变异病毒，有效性较高的疫苗的有效性可能会降低一点，有效性偏低的疫苗的有效性会降低很多。目前我们正在进行观察和研究。”

　　比尔·盖茨还透露称，他本人因为刚满65岁而符合美国的疫苗接种条件，已于1月22日接种了第一剂莫德纳公司的新冠疫苗，不久后还将接种第二剂。“我们认为，这些疫苗可如此快速地问世是十分了不起的——因为仅仅在一年前的2020年初，人们还几乎对新冠肺炎的病原体知之甚少，而验证一款疫苗的安全性和有效性也需要遵循非常严格的流程，通常耗时甚久。”

　　担忧系统性不公平

　　值得注意的是，开发并生产出安全有效的疫苗只是人类反击新冠病毒的开始，全世界需要数十亿剂的疫苗才可保护所有人免受这种病毒的威胁。

　　比尔·盖茨坦言，他最为担心的是这场疫情不仅会暴露很多已经存在的不平等，还会引发一个全新的问题——免疫不平等，即未来只有最富裕的人可以接种新冠疫苗，而其他人却无法接种。

　　实际上，早在上世纪90年代末，比尔和梅琳达·盖茨已意识到全球疫苗接种水平存在着巨大差异，每年贫困地区有数十万儿童死于富裕地区早已销声匿迹的疾病，而这些疾病很容易通过疫苗接种进行预防。故在2000年，盖茨基金会和合作伙伴共同创立了全球疫苗免疫联盟(Gavi)。

　　目前，全世界一小部分国家购买了全球新冠疫苗供应量中的绝大部分。在此情形下，全球疫苗联盟(Gavi)主导推进了新冠疫苗实施计划(COVAX)：该计划购买的20亿剂新冠肺炎疫苗将其提供给全球77个最贫困的国家。

　　至于盖茨基金会，其此前通过与疫苗生产企业和伙伴合作，以低廉的价格大规模交付其他疫苗，包括通过全球疫苗免疫联盟向低收入国家的8.22亿名儿童提供疫苗，而现在基金会也在运用同样的方式和经验交付新冠肺炎疫苗。

　　“我们正面临着一个巨大的疫苗公平问题，如何保证疫苗对那些贫穷国家来说不是一个经济问题。我们需要大约100亿美元来资助一些疫苗的采购。就在最近，美国拿出了40亿美元。欧洲的领导人们也正在帮助我们。我们很高兴看到中国加入了COVAX。我们希望疫苗在全球范围内的交付只会延迟6到8个月。然而，倘若进展不利，则可能需要12到15个月的时间。”比尔·盖茨说道。

　　比尔·盖茨在年信中表示，富裕国家早在数月之前就已经开始大量预购疫苗，确保这些疫苗获批后能立即为其公民接种。反观中低收入国家，从目前状况看来，它们在未来一年内只可为其五分之一的人口提供疫苗。

　　梅琳达·盖茨也在信中呼吁优先考虑新冠疫情中的公平问题。她指出，由于各种不平等的存在，疫情对特定的人群造成的伤害往往更加严重，而这种伤害可能来自性别、种族、国籍、贫富差距，并且其影响甚广，不单单仅限于疫苗接种，连教育、职业、家庭等诸多领域也会有体现。

　　“一些人受到的伤害远大于其他人，而受到最大冲击的往往是同一群人。新冠肺炎疫情影响整个社会的同时，还会加剧原本就已存在的不平等。”她说。

　　迄今为止，盖茨基金会已经为抗击新冠肺炎投入了17.5亿美元。大多数资金都用于生产和采购重要的医疗用品，确保这些药物可在最贫穷的地区被运送并使用，让世界各地的人们受益。

　　“我们希望去年一起走过的经历可深远地改变人们对全球健康的看法，也让富裕国家的民众看到，对全球健康的投资不仅可惠及低收入国家的人民，更可让所有人受益。”比尔·盖茨说。

　　预警下一场大流行

　　在年信的后半部分，比尔·盖茨再次呼吁全世界应当尽早为下一场大流行病做好准备。

　　“我被问到最多的一个问题是世界何时会恢复正常。我理解为什么大家会问这个问题。我们都想回到新冠疫情之前的世界。然而，有一个领域我希望我们永远不要回到过去，那就是我们对于大流行病的轻敌自满。”比尔·盖茨在信中写道。

　　2015年，比尔·盖茨做了一个演讲，警告人类还没有准备好迎接下一次的大流行病。而在近日的采访中，比尔·盖茨告诉澎湃新闻，这个“著名”的演讲95%的观看量都出现在新冠疫情发生后。

　　“现实被我不幸言中。残酷的是，新冠疫情恐怕不会是我们面临的最后一场大流行病。我们不知道下一次疫情何时到来，也不知道它是一种流感病毒、冠状病毒还是其他前所未见的新病原体。为了防止去年的艰难形势重演，我们必须像对待战争威胁那样重视大流行病的防范工作。”比尔·盖茨说。

　　比尔·盖茨特别强调了各方需对卫生领域科学工具继续投资，并提议建立全球预警系统，事先训练传染性疾病的应急人员，和通过模拟手段为疫情应对做好准备。

　　他进一步向澎湃新闻解释：尽管这方面的具体细节还有待考量，但他已有一些初步想法：1)建设全球预警系统，不管何时何地都可在第一时间发现疾病的暴发；2)培训应急人员，随时准备应对在短时间内出现的潜在危机，当没有疫情暴发时，这些人可以进行疟疾和脊髓灰质炎等传染病防控方面的工作，以维持高技能水平；3)进行应急防控的情景模拟演练，在模拟中训练并提高应对疫情暴发的能力，就像用军事演习来提高实战能力一样。

　　比尔·盖茨坦言，全球可以通过开展这些工作，来为下一场大流行病做好准备，“预防下一次全球大流行病需要每年数百亿美元的投入，尽管这确实是一笔庞大的开销，但是请不要忘记，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预计会造成28万亿美元的经济损失。全球花费的这几百亿美元，可以节省几十万亿美元，并避免数百万人的死亡，我认为这是全世界可以买到的最好、最划算的保险了。 ”

　　在采访的尾声，比尔·盖茨在回答会就抗击疫情对美国新任总统拜登提出哪些建议时，他认为拜登政府为改善美国目前所面临的艰难处境上将要采取诸多行动，“我认为其中最重要的是重新加入世卫组织。我对拜登这届政府团队的了解要远多于特朗普那一届。新团队中的很多人来自于科学界，不少人在奥巴马政府时期就曾与我们合作过。而且甚至在拜登正式就职之前，拜登政府就开始听取专家的意见了。”

　　对于中美在抗疫方面的合作展望，比尔·盖茨表示：“就中美关系而言，我希望即便两国存在分歧，也可在一些领域通过合作来帮助全世界，因为中美这两个大国都具备雄厚的实力。我也希望可以充分调动两国科学家的聪明才智，共同推动这番事业。中美之间可以形成强有力的双赢局面，比如：气候变化以及大流行病防范——包括终结现在的(新冠肺炎)和为可能的下一次(大流行病)做准备。”

　　他继续说道：“更重要的是，在未来我们如何利用这些能力和专长来帮助全世界。这是因为中国的科技水平在持续进步，监管能力在不断提升，而且中国对全球伸出援手的意愿，不仅局限于传染病防控的工作，也包括农业、疟疾等很多领域里的合作，这可以为世界带来极大的改变。”

　　在年信中，比尔·盖茨引用了英国前首相温斯顿·丘吉尔的一句话。1942年秋，英国在对阵纳粹德国的阿拉曼战役中取得胜利。尽管丘吉尔认为这是战争的转折点，但在为纪念这场胜利发表的著名演讲中，他发出了警告:“这不是结束，甚至不是结束的序章，但这可能是序章的结束。”

　　“就目前的新冠肺炎疫情而言，我们乐观地相信‘序章的结束’就在眼前。我们也清醒地看到，为了走到今天，全世界在公共卫生方面做出了史无前例的努力，政策制定者、研究人员、医护人员、商业领袖、基层组织人员、宗教团体和许多其他各界人士正在以全新的方式通力协作。 ”比尔·盖茨写道，“这种合作至关重要，因为当我们面临这类全球危机时，我们不希望看到企业的决策仅仅出于商业利益的考量，也不愿看到各国政府只顾狭隘地保护本国公民。我们需要的是不同的人群和利益团体以良善之心聚四方之力，以团结合作谋人类福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