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拜登的新罗马:不以“正义”为基础的人民如何“团结”?

2021-01-24 07:32 来源:澎湃新闻

  乔·拜登在2021年1月20日就任美国第四十六届总统,在就职演说中,除了按照惯例徵引《圣经》和华盛顿、林肯等美国总统外,拜登还很少见地引用了奥古斯丁,虽然他似乎刻意以此强调自己的天主教徒身份,但所引的却是政治性非常强的一段话:“很多世纪以前,我的教会中的一位圣徒奥古斯丁写道,人民,就是由共同热爱的对象所界定的大众(a people was a multitude defined by the common objects of their love.)——由共同热爱的对象所界定的!作为美国人,我们共同热爱的对象、将我们界定为美国人的,是什么?我想我们知道:机会、安全、自由、尊严、尊重、荣誉,以及,是的,还有真相。”

  拜登所引的内容出自《上帝之城》第19卷第23章,我的翻译是:“人民就是众多理性动物的集合,这些理性动物因为热爱的事情相和谐而组成团契。”奥古斯丁这个定义,是对西塞罗定义的修正。西塞罗在《国家篇》第1卷第25章,以罗马著名军事家西庇欧之口给出了国家和人民的定义:“国家就是‘人民之事’。人民指的并不是所有人和大众的集合,而是按照对‘正义’的认同和对共同的利益集合起来的团契。”奥古斯丁在《上帝之城》第2卷第21章谈到了西塞罗这个定义,但并不以为然,等到专门讨论政治哲学的第十九卷,又重新回到了这个问题。至此,奥古斯丁已经全面批判了罗马人自以为永恒而光荣的世界帝国梦想,认为它不过就是一个罪恶的地上之城,地上之城根本谈不上正义,罗马人也就谈不上人民,按照西塞罗的定义,罗马岂不是就不成其为一个国家了?因此,才有了奥古斯丁对国家和人民的新定义,他在给出这个定义后说:“按照我们的这个定义,罗马人民是人民,他们的事无疑就是人民之事。”“只要还存在理性大众的组合,只要他们按照所爱之物的和谐联合成团契,我就不说罗马人民不是人民,不说罗马之事不是国家。我针对罗马人民与国家所说的,也可理解为针对雅典人、任何希腊人,埃及人的城邦,亚述人先前的巴比伦,以及或大或小曾经建立国家的帝国,以及别的民族中的别的帝国的所说所感。”

  与西塞罗相比,奥古斯丁的定义里删去了“正义”,而正义本是柏拉图以降政治哲学最根本的问题,更是西塞罗定义的核心内容,在西塞罗看来,人民之所以不是随便怎样的大众,首先是因为他们有对正义的认同,其次才是共同的利益。但奥古斯丁认为负有原罪之人不可能达到真正的正义,因而也就没有西塞罗意义上的人民和国家,但又不能说罗马不是国家,因而,罗马和所有其他地上之城一样,都没有真正的正义,其之所以能够聚合而成一个国家,仅仅因为他们有共同的爱好(即利益),根本谈不上对正义的理解。他在《上帝之城》第4卷第4章又说:“没有了正义,国家不过是一大群强盗,而强盗就是一个小王国。”其实,奥古斯丁和西塞罗一样清楚,正义才应该是所有政治的中心问题,仅仅因为爱好和利益相同而组成的政治团体,与强盗无异。但基于其基督教思想,奥古斯丁放弃了在地上之城寻求正义的企图,开启了政治现实主义的思想传统。从西塞罗到奥古斯丁的转变,标志着古典罗马帝国理想的放弃,欧洲历史将进入到一个不复以正义为政治目标的新时代。

  当然,奥古斯丁这种对地上政治的极端否定,在现实中是无法被完全接受的。因而,随后的查理曼大帝、格列高利一世不断修正奥古斯丁主义,到阿奎那、但丁、马基雅维利,复又肯定地上政治的价值,恢复罗马的光荣,也重新成为基督教世界的文明理想。在上帝之城与地上之城之间有没有第三座城,更成为奥古斯丁研究史上的著名争论。然而,后人建立的新罗马,无不笼罩在奥古斯丁以降的政治现实主义之下,而不可能回到西塞罗的罗马。

  拜登以奥古斯丁的这句不乏无奈的话界定了美国人民。他列举了美国人关心的若干价值,其中包括一向为美国人珍视的自由、真理(真相)之外,更有一系列虽然重要,但传统上一般不被认为是美国核心价值的机会、尊严、尊重等等,却唯独没有谈正义,而“正义”却是1789年宪法序言中第一句话(我们合众国人民,为了建立一个更完善的联邦,树立正义……)中的核心概念,紧随著名的“We the people”之后。即使在演说全文中,除了数次谈及种族问题上的正义之外,拜登也很少真正讲到“正义”。贯穿整篇演说词的概念是“团结”(Unity),无疑,团结除了是当前美国最急需的价值之外,也是使美国成为美利坚合众国的重要原因,同时也是美国从古罗马继承的重要遗产。但是,不建立在确定的价值基础上,岂有无缘无故的团结?

  盎格鲁-萨克森式的新教精神加上罗马式政治理想,乃是美国之所以成为美国的两个关键。商人特朗普可以说是美国新教伦理的一个极端形态,而今天主教徒拜登矫枉过正,我们在他的就职演说中很难看到这方面的痕迹。剩下的,就是美国对古罗马帝国近乎刻意的模仿,包括西塞罗在内的罗马智慧,曾不断成为美国潜在的精神指导。而今,拜登带领着一个由众多族裔组成的新政府,站在新罗马标志性的卡匹托利山(Capitol,国会山庄)前面,在强调团结的同时,却以奥古斯丁式的定义,界定了一个含混不清的美国精神。拜登所设想的新罗马会是什么样子,我们拭目以待。

  来源:澎湃新闻 作者:吴飞(北京大学哲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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