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9778天：再次相见时张玉环与前妻执手无言，没有拥抱

　　8月4日16时许，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依法对原审被告人张玉环故意杀人再审一案进行公开宣判，撤销原审裁判，宣告张玉环无罪。至此，被关押了9778天的张玉环重获自由。张玉环也成了目前国内已知被羁押时间最长的“蒙冤者”。

　　8月5日，被释放后的张玉环回到了家乡江西进贤县凰岭乡张家村。媒体镜头下，他与已改嫁的前妻宋小女执手相看，泪眼婆娑的画面，引来无数震动和唏嘘。连日来，围绕张玉环近27年来的伸冤之路，以及背后因此被深刻改变的家庭，频繁刷上各媒体头条。

　　“我们要追责，因为他们害得我们三母子、张玉环太惨了。我的要求过分吗？”宋小女近日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激动发问道。

　　三次上诉三次被判死缓，半生过后等来无罪判决

　　1993年10月24日，江西省南昌市进贤县凰岭乡张家村两名分别6岁和4岁的男孩被人杀害后抛尸水库，同村的张玉环被当地警方作为嫌疑人带走。同年11月3日和4日，张玉环作出两份承认杀人的笔录。1995年1月，南昌中院一审判决张玉环犯故意杀人罪，判处张玉环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张玉环不服并上诉。

　　1995年3月，江西省高院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裁定撤销原判、发回重审。此后，该案经历漫长的搁置，至2001年11月，南昌中院重审判决再次认定该案“基本事实清楚、基本证据充分”，作出了和一审相同的判决结果。

　　张玉环再次提出上诉。同在2001年11月，江西省高院便作出终审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判处张玉环死刑，缓期两年执行。2017年8月，张玉环在律师王飞等的帮助下，向江西省高院递交了刑事申诉书，请求法院立案再审，依法改判其无罪。2018年6月，江西省高院决定对该案立案复查。

　　在张玉环被判决无罪之前，他的反复上诉，从未引发太多关注。至江西省高院公开作出无罪判决后，人们才开始从再审判决书中，窥见出制造这起冤案的“痕迹”。

　　江西省高院列举的改判张玉环无罪理由显示，当年被认为是作案工具的麻袋和麻绳，经查与本案或张玉环都缺乏关联。原审认定被害人将张玉环手背抓伤所依据的人体损伤检验证明，仅能证明伤痕手抓可形成，不具有排他性；原审认定的第一作案现场，公安机关在现场勘查中没有发现、提取到任何与案件相关的痕迹物证。此外，张玉环的两次有罪供述在杀人地点、作案工具、作案过程等方面存在明显矛盾，真实性存疑，依法不能作为定案根据。

　　该案审判长田甘霖表示，本案除张玉环有罪供述外，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张玉环实施了犯罪行为，间接证据亦不能形成完整锁链。8月4日，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作出最终判决，认定张玉环犯故意杀人罪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按照疑罪从无的原则，宣告张玉环无罪。

　　至此，从1993年至2020年，从26岁等到了53岁，半生过后，张玉环最终等来无罪判决结果。

　　27年写下数百封申诉书，归来妻子改嫁儿子已成家

　　8月5日，被释放后的张玉环回到了家乡江西进贤县凰岭乡张家村，他胸前带着大红花球，在媒体和工作人员的簇拥之下，缓慢地走向早已在村中等候多时的前妻、儿子、大哥以及老母亲，他与84岁的老母亲紧紧相拥、哭泣声回荡在小村庄。

　　在随后反复接受媒体采访的过程中，张玉环与家人近27年来的绝望和坚持，开始“被看见”。

　　三次上诉均被判死缓，张玉环说曾两度想过自杀，但担心别人看来是“畏罪自杀”并让家人蒙羞，他最终改变了想法。

　　近27年的监狱生涯中，张玉环坚持写下了近五百封申诉信，不认识字，他请教狱友。“别人在休息，我都在写信，一封申诉信通常要写七八张纸，还得写三份，要寄给不同的部门。”张玉环说，因为长期写信用眼过度，他的视力在急剧下降。

　　陪着张玉环走过近27年伸冤路的，还有他的大哥张民强。

　　“我曾经告诉弟弟，如果是他做的，他就该死，但他说没有，那我就相信他。”张民强说，因为一句相信，20多年来，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他每个月都去法院申诉，最多的时候一个月就去了6次。

　　“我们不想错过任何一个机会，这个礼拜不写(申诉书)，这个礼拜就可能错过了哪位好心的检察官或法官，就是这样的一种信念，一直支撑着我们。”张民强说。

　　为张玉环奔波的，还有他的前妻宋小女。

　　8月6日，宋小女以千字长文写下这些年的辛酸经历，让人动容。她写道，张玉环1993年被抓时，他们的两个儿子分别仅为3岁和4岁。因为害怕有人找上门攻击，她把儿子分别留在父亲和婆婆家，她外出一边打工一边申诉。

　　宋小女回忆，1996年，她查出患上子宫肌瘤，却不敢手术。她害怕她离去后，一对儿子将无依。

　　无奈之下，她决定改嫁。幸运的是，现任丈夫答应照顾好母子三人，2011年，宋小女还被查出患上宫颈癌，现任丈夫四处借钱坚持为她治疗，也一直默默支持妻子帮张玉环申冤。

　　近日，张玉环被释放的消息传出后，宋小女情绪激动。她说，“多次去监狱看张玉环，都想如果能抱一抱该多好啊，他还欠我一个抱。”8月5日，在媒体镜头下，张玉环与已改嫁的前妻宋小女见面，他们执手两看，泪眼婆娑，相见无言。宋小女还一度昏厥。

　　他们没有拥抱。

　　宋小女在千字长文最后写道，“1993年，张玉环给我留下两个儿子，一个三岁、一个四岁，现在张玉环回来了，我要给他完完整整的八个人。31岁的小儿子，32岁的大儿子，两个儿媳妇，三个孙子，我希望张玉环可以好好珍惜这八个人。”宋小女自己，则打算回到现任丈夫身边，“好好补偿多年来丈夫对自己的爱”。

　　张玉环说，当年前妻拿着离婚书来监狱时，自己二话没说就签字。“我理解她的选择，小女永远是我的亲人，以后就以朋友相待。”

　　家人曾自感低人一等，期待进一步追责

　　无罪释放归来后，张玉环和家人一早便上山为父亲扫墓。张玉环的母亲张炳莲告诉南都记者，1993年，张玉环的父亲因病去世，几个月后，张玉环就被认定为杀害两个同村男童的凶手。近27年后，张玉环终于来到父亲坟前，叩下三个响头。

　　然而，当年杀害两男童的真正凶手并未找到。

　　据当地村民介绍，当年遇害6岁男童的父亲其后患上脑溢血，需要人照料，家中没有经济收入来源。另一位4岁男童遇害的第二年，这个家庭的另一个孩子也意外去世。

　　一位男童的母亲刘荷花说，自己这么多年来都无法忘记，心里虽然恨到了极点，但还是放弃了。“已经这样了，没有办法了。”

　　目前，张玉环和家人的共同心愿，都是追责那些让他蒙冤的人。

　　张玉环回忆，在1993年认罪前，他曾被用电击打，蹲桩。1994年，南昌市中级人民法院第一次开庭审理时，张玉环就曾当庭翻供，称“自己被刑讯逼供，只能屈打成招”，但未被法庭采信。

　　张玉环的大哥张民强告诉南都记者，因为张玉环被认为是凶手，其兄弟姐妹因不愿意看到邻里歧视的目光，都无奈离开家乡谋生。

　　“张玉环没回家前，全家人都好像要比别人低一点。张玉环的两个儿子小时候顽皮，还被村里人说，这么调皮到时候也跟你爸爸一样去坐牢，现在，我们终于可以抬起头来了。”张民强说。

　　在江西省高院公开宣判张玉环无罪当天，有关负责人代表该院向张玉环赔礼道歉。张玉环表示，他接受道歉，“但这20多年来的痛苦和折磨，不是一句道歉就能解决的问题。我妻离子散、一无所有，我要求司法机关追究有关人员的刑事责任。”

　　张玉环认为，这么多年来最遗憾的是没能看着儿子成长，他既没法尽到做儿子的责任，也没能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他希望通过申请国家赔偿，弥补遗憾，但目前这个想法还没有真正启动。

　　“我也希望这样的悲剧不再重演。”张玉环说。

　　来源：南方都市报